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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墜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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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墜馬

因日程安排過分充實,不覺時光飛逝,等秦放鶴接到孫先生遞進來的書信和節禮時,一時竟有些恍惚。

“快到中秋了啊……”

“是啊,今兒都八月初五了,”秦山抓著衣袖扇風,又抹了把汗,一張臉曬得通紅,“就是秋老虎格外猛些,大日頭曬得人皮疼。鶴哥兒,你騎馬時可要遮擋好了,黑些倒不怕,只怕曬脫了皮。”

就跑了這麽一小段路,他就大汗淋漓,活像水裏提出來的。

秦放鶴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你去洗把臉,回來吃了這碗酸梅湯解暑。”

秦山老早便瞧見桌上那壺酸梅湯,酸溜溜甜絲絲的味道直沖鼻腔,又在冷水裏鎮過,細膩的壺壁上蒙著一層水霧,別提多誘人。

聽了這話,肚子裏饞蟲都造了反,不自覺吞了下口水,笑嘻嘻跑去洗臉了。

秦放鶴笑了一回,也倒了一盞來吃,果然酸甜適度,口舌生津。

各地府州縣學皆由戶部直接撥款,與地方衙門無幹,然十根手指還不一樣長短,款項具體落實到地方上,難免厚此薄彼。

似章縣這等小縣,擺在明面上的硬件,譬如學舍、教師、馬匹等物,自然不好刪減,但暗處大有可做文章之處。

比如日常三餐開銷,戶部便以“鄉間瓜菜豐盛,又可自種,價賤”為由,只給很少。

這就直接導致章縣縣學的夥食費緊緊巴巴,每日總有一頓慘不忍睹,更別提什麽清涼解暑的飲品了。

孔老爺子也知道厲害,雖有心叫孫子吃苦,到底不舍得虐待,隔三岔五便打發人送些吃食來,其中便有事先搭配好的烏梅湯,生津止渴解暑。

孔家送了許多,連帶著秦放鶴也有份,今兒便煮了一壺,淺紫色水潤潤一汪,切成薄片的醬色烏梅和紅艷山楂之間,點點金桂上下翻飛,漂亮極了。

喝完酸梅湯,秦放鶴才去看孫先生送來的節禮。

十分應景,正是六對月餅,兩對傳統五仁的,兩對解暑綠豆沙的,另有紅棗泥的,表皮油潤光亮,內裏用料紮實。

還有一封噴香桃酥,一兜飽滿水梨,一小筐圓嘟嘟毛茸茸的粉嫩桃子,幾個翠油油的甜瓜,煞是可愛。

除此之外,還有這兩個月的稿酬,一共二兩三錢零一分。

稍後秦山回來,秦放鶴將月餅每樣一個與他嘗鮮,也給室友陳嘉偉留了。

還剩下幾個,預備飯桌上與孔姿清和齊振業分食。

算不得好物,誰家也不缺這點,好歹是個意思,湊在一處吃了熱鬧。

桃酥不好分,自己留著,水果不易保存,也每樣撿出幾個,按照人頭分好,牛士才也給幾個。

至於什麽徐興祖、郭騰,那誰?

不認識!

吃完了,秦放鶴才細細看書信,竟有意外之喜。

孫先生在信中說,之前提到過的那個有意退下來的縣城管事,前陣子因暑熱病了一場,已然不能理事。鋪子需要人看,掌櫃的便提前將他調了回來。

次一個,是書肆想刻一個選本來賣,想著孫先生與秦放鶴有舊,便打發他來問一回。

讀到這裏,秦放鶴便懂了,難怪這次節禮如此豐厚,感情是白家書肆出錢。

既然如此,他那點兒不好意思便也煙消雲散。

多來,愛吃!

孫先生的意思是,想托秦放鶴約著縣學內比較出色的相公們,每人擬一二篇文章來刻成一個本子。因他是本屆小三元,公認的全府第一,更是多多益善。

有他的名頭,再請外頭或是學裏的先生們題個跋,必然能在全府賣開。

賣得越多,相公們的潤筆自然也就越多,又能揚名,乃是三處得益的事情。

如今秦放鶴全心投入到學業中去,不用孔老爺子提醒也沒工夫寫什麽話本子,稿酬已然慢慢跌落,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

寫這樣的刻本名聲又好,又能賺錢,且不必額外費神,只需從日常練筆內細細選幾篇也就是了,何樂而不為?

秦放鶴當下寫了回信,交與秦山,又囑咐他道:“白日天熱,你只管待在屋裏,待日頭落了再去不遲。”

秦山應了,美滋滋抓著一只大水梨啃著走了。

後面陳嘉偉回來,見了桌上節禮,得知是外人送給秦放鶴的之後,不覺艷羨非常,又拐彎抹角打聽是誰送的,秦放鶴只作沒聽見。

中間桂生過來了趟,說是孔老爺子叫人送來了一筐大石榴,都咧著嘴兒,露出裏面晶瑩剔透的紅寶石一般的籽來。

“有酸的,也有甜的,擺著看好,擰成汁子喝也暢快。”

秦放鶴就笑,“這倒是趕到一塊兒去了。正好我也有點東西,你帶回去給你家少爺……”

酉時已過,還能看見日頭影兒,地表餘溫也如幹燒的鍋底一般,一遍遍撲上來。

但相較白日,已然好了許多。

熬不住食堂夥食的學子們便三三兩兩外出,預備去附近小食肆或城中打牙祭。

因縣學在此,附近不少村民也都愛來這一帶擺攤,賣些小菜茶水、包子點心之類,又有田間地頭新摘的瓜菜,屁股上的藤蔓都還脆嫩著,也都便宜。還有專門幫著跑腿兒的,倒比正經種地掙得還多些。

秦山一路走來,有認識的,也有不認識的,都好好行禮問好。

老遠瞧見一個熟悉的背影,秦山便笑著打招呼,“陳相公,家裏人來看啊?”

剛接了大包袱的陳嘉偉頓如踩了尾巴的貓,揮舞著胳膊將對面說話的人攆走了,神情很不自然,“啊,算不得什麽家人,路過的親戚……”

秦山本也是順口一說,見他這幅反應,倒是楞了下,下意識循著離去之人的背影看了眼。

是個女人,穿著絳紅色舊衣裳的女人。

見他往那邊看,陳嘉偉急了,忙三步並兩步走過來,恰好擋住秦山視線,“你又要往裏去?可是誰又給秦兄送節禮了麽?”

秦山收回視線,暫時按下心頭疑惑,胡亂笑道:“哪兒那麽許多節禮!不過是他有一管毛筆,筆頭松動了,打發我進城去修一修。”

說完,又隨意敷衍兩句,便告別了陳嘉偉進城去。

孫先生接了回信,十分歡喜,又給秦山抓了果子,還要留他坐下吃茶。

“近日天燥,新熬了糖梨水兒,我舀一盞你喝。”

秦山笑道:“不吃了,學裏有門禁,時候不早,我也該回去了。”

如今他可是有正經差事的人了,斷然不能如從前那般松散。

孫先生送到門口方回,分別時還請他和秦放鶴有空去家裏耍。

太陽落山,熱了一天,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,秦山在人群中穿梭,途經縣衙所在的那條街時,眼見附近有不少人面帶憧憬,不覺停下腳步,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慨。

想當初,他陪鶴哥兒來此奔前程,大冷的天,那些官兒們都在酒樓上推杯換盞,他們卻只能穿著舊棉襖縮在樹上,冷風刺骨,吹在臉上刀割一般,鶴哥兒想寫個詩都不能夠……

後來在此應考,前程未蔔,心懷忐忑,哪怕住在孫先生家中,也如無根浮萍,終日惴惴。

可如今,都不同了。

鶴哥兒在縣學紮根,一應衣食住行皆有朝廷開銷,饒是自己只跟著打下手,也隱約有點:啊,這裏也算半個家了的感覺。

他們再也不怕被人攆走了。

“這位哥兒,”一道蒼老的聲音將秦山從思緒中拉回,“問個事兒,俺想往衙門裏遞個狀子……”

扭頭一看,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,須發皆白、滿面皺紋,正怯怯地看著他。

“這個不難,”秦山過去攙住他,“前頭就是,我帶你過去,莫怕……”

一切都不同了。

晚間秦山回來,把覺得陳嘉偉古怪的事同秦放鶴說了,後者若有所思,叫他不許對外透露。

難怪方才去食堂時遇見陳嘉偉,他眼神閃爍,一味旁敲側擊,問秦山如何如何……

秦山應了,“我也是知曉厲害的,他再不濟,也有功名在身,我胡亂議論,可不是犯了忌諱?”

這番話說得好,與當日那個冒失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。

秦放鶴十分欣慰,笑道:“如今你也算非吳下阿蒙了。”

秦山撓頭,茫然道:“阿蒙是誰?”

鶴哥兒又在外頭認識了別的哥哥?!

秦放鶴大笑,拉他坐下,將這個典故細細說了。

秦山聽得心滿意足,後頭要回外院休息時,秦放鶴又道:“今兒你累了一場,大字只寫一半吧。”

哪知素來拖拉的秦山聽罷,卻撓撓頭,“也不累,還是全寫完吧。對了,那《論語》裏頭有幾句不大明白,趕明兒你給我講講。”

如今他已學完三百千,正式開始讀起《論語》來。

秦放鶴一怔,旋即笑了,“好。”

一夜好夢。

次日上課之前,秦放鶴就把那個書肆印選本的話同甲班眾人說了。

因白家書肆在縣城內頗有名望,且又能掙銀子貼補家用,眾人便都歡喜,當下紛紛響應起來,約定五日後交稿。

秦放鶴坐回去,又細細同個別同窗說了註意事項,眼角餘光瞥見牛士才神游天外,似乎有些心事,也不知剛才聽沒聽見,便問了他一嘴,“牛兄可也願意寫一篇來麽?”

“啊。多謝多謝,自然是願意的。”

牛家出舉人已是兩三代之前的事了,到了他這一輩兒,不過生活比尋常人略寬一些,手頭也是緊巴巴的。往後他少不得交際會友,開銷甚大,自然願意多些進賬。

見他神色不自然,秦放鶴又問是否有難處。

牛士才此人憨厚,或許也有點小心思,但總體來說,可交。

牛士才猶豫了下,眼見素來不大合群的孔姿清也因為秦放鶴一句話看過來,頓時有些受寵若驚,不自覺就把壓著的心事說了,“近來我覺得郭騰怪怪的……”

按照排名,他不幸與郭騰是室友。

原本牛士才想著與人為善,同郭騰打好關系,便主動搭話。奈何郭騰對於一切競爭對手,尤其是搶了他廩生名額的那二人十分敵對,一直視他為無物,並不曾說過一言半語。

牛士才見狀,也不好勉強。

所幸他素來會自我寬慰,又喜歡自得其樂,每日看看書,練練字,閑時與其他同學說笑一回,倒也快活。

不想昨兒他因事提前返回宿舍,推門時就見郭騰正在看信,面色十分不好,看完信之後又發了好大脾氣,將素來珍稀的硯臺都砸了。

“我就想著,是不是打擾郭兄看信了?”牛士才為難道。

眾人一聽,俱都面面相覷起來。

“你又不曾撲上去搶著看,若果然是正經信,哪裏會生氣呢?”

此時卻見陳嘉偉壓低聲音,頗有些賣弄的說:“你們都不大曉得他,我卻因住的近,知道些許。

那郭騰之父早年中了舉人,得人引薦去外頭做了個小官,邊辦差邊預備繼續往上考,奈何考到如今快五十歲了也未能中,便將滿腔期冀移到他兒子身上,日日鞭策……

早年郭父也不知在外面聽了什麽,必要郭騰做案首,這才中間停了幾年沒考,預備一鳴驚人,厚積薄發,卻不曾想……”

說到這裏,陳嘉偉停住,眾人齊刷刷去看現任案首。

沒想到郭騰避開了那麽多硬茬,偏偏遇上一個橫空出世的秦放鶴。

時也,命也。

一時間,這教室一隅鴉雀無聲,唯有窗外蟬的嘶鳴越發撕心裂肺。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這,這對手太弱,與我何幹吶!

況且從沒聽說過被動挨打能取勝的。

進攻,唯有進攻!

想出頭,與其期待對手弱,倒不如打造自身強,橫掃千軍,如此才是硬道理。

陳嘉偉鮮有被人如此矚目的時刻,越發有意賣弄,又掐著指頭算了一回日子,“也該是他爹得了信兒傳話回來的時候了,說起來,前兒我還在外頭瞧見他拿著信回來呢,指不定就是那封。”

這麽一說,大家就都明白了。

那郭騰原本備受期待,自己也信心滿滿,寧肯拖延幾年也想一舉拿下案首光宗耀祖,完成他爹的心願。

沒想到橫空殺出一個秦方鶴,先沒了案首,又痛失廩生,連甲班都進不得,前後落差不可謂不大。

想來他父親得知後也是震怒,說不得要寫信來罵的。

秦放鶴不禁對郭騰升起一點淡淡的同情,但是不多。

本來嘛,考場之上各憑本事,你不能因為對手太強,自己不中用就埋怨對手吧。

而且郭騰這心態實在太差勁,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了,還看不透。

人生在世,一時失敗怕什麽!就應該挽起袖子加油幹,爭取下次打回來才是。

眾人低聲議論一回,充分滿足了八卦之心。

牛士才終於知道原委,確定不是自己的緣故後,心中輕快許多,難得打趣陳嘉偉,“陳兄也出去拿信,必然是佳節鄰近,嫂……”

然後秦方鶴就看見陳嘉偉臉上再次浮現出之前那種熟悉的慌亂,“也不是看見,就是偶然撞上的……”

說完,一反方才的張揚,不作聲了。

被他這麽一打岔,牛士才未出口的話也不便再講。

見此情形,秦放鶴壓在心底的狐疑又重了一層:陳嘉偉必然有所隱瞞,不然為什麽一旦涉及到相關字眼就如此敏感?

他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?

眾人正說得熱鬧,李先生夾著本書,倒背著手溜溜噠噠進來,見狀笑呵呵問了句,“聊什麽呢?老遠就聽見你們笑了。”

有個叫肖清芳的,是三年前的案首,主動站起來對李先生說:“先生,這回我們可沒闖禍啊!”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這不打自招了吧?!

聽你這意思,業務正經很熟練啊。

“是秦兄有個熟人在書肆裏頭,如今想刻個選本,賣一賣,頭一遭便想到了我們。”肖清芳性格外向,為人熱情爽朗,是除了同科之外,第一個主動對秦放鶴釋放善意的,如今又見他有好事還不忘想著大家,自然歡喜。

李先生一撩袍子坐下,聞言點頭,“果然是好事。”

秦放鶴見狀趁機提議,“既如此,不如先生也選一篇吧。”

有了教師的名頭更好賣,大家一起賺錢啊。

李先生笑著擺手,“嗨,我多大年紀了,湊甚熱鬧?你們自己來吧,自己來吧。”

卻不料肖清芳立刻帶著眾人起哄,七嘴八舌嚷嚷道:“先生,您就選一個吧,選一個吧!”

“是啊,先生您不選,我等怎好班門弄斧?”

“對呀,先生,您也選一個吧!”

一時間屋子裏就跟炸了鍋似的,呲哇亂叫,吵得人頭疼。

李先生被他們鬧得沒法,只得應了,眾人發出一陣歡呼。

此時乙班的先生還未到,那裏學生聽見甲班傳來的歡呼聲,十分好奇,紛紛探頭去看。

“那邊是怎麽了?”

“是呀,大白天的叫個甚!”

“簡直不成個體統……沒人管麽?”

“今兒是什麽節?”

早有經驗豐富的學子酸溜溜道:“如此興致高漲,必然是又有什麽好事了。”

新一屆的秀才好奇追問是什麽好事,那人就有些不耐煩,“要麽爭名,要麽逐利,左右再好的事也輪不到你我,問個甚!”

好嫉妒啊!

旁邊眾人聽了,也有羨的,也有嘆的,也有說酸話的,不一而足。

好些人一旦自己心裏不痛快了,便會想方設法叫別人更不痛快。

忽有人想起來什麽似的,扭頭看著郭騰和徐興祖,神色中透著明晃晃的挑撥和惡意,“對了,說起來,郭徐二位仁兄之前也曾名列前矛,怎的如今卻連個廩生都沒混上,如若不然,此時歡呼聲中必然也有你二人一份。”

有人見這情形不對,慌忙出來打圓場。

“大清早的,說什麽夢話!沒睡醒吧?”

郭騰面沈如水,抓著書本的指關節都泛了白,對方卻全然不懼,毫不避諱地瞪回來。

倒是徐興祖心態不錯,短短須臾便回轉過來,平靜地望向那人道:“勝敗乃兵家常識,這又算得了什麽呢,倒是這位仁兄,你在縣學一待六年,怎麽不往上去呢?是不想嗎?還是這縣學的飯菜過於可口不舍得走?”

他用最平靜的表情說出了最尖酸刻薄的話,與素日的圓滑截然不同,顯然內心也不是沒有波動。

話音剛落,眾人便哄堂大笑起來。

最初挑釁的那人氣急,惱羞成怒之下,竟一把丟推開書桌,捏著拳頭就要撲上來。

“做什麽做什麽,鬧哄哄的,不成體統!”千鈞一發之際,先生進來了,眼見屋裏眾人非但沒有提前打開書本溫習,反而有要抱團打架的樣子,不覺怒氣沖沖,狠狠責罵了幾句。

甲班的人更鬧騰,卻也不見有哪位先生責罰。

眾人心中忿忿,終究也不敢辯駁,訥訥應了,又各自檢討,如此方才揭過。

乙班的鬧劇甲班眾人一無所知,還是丁班的齊振業隱約聽見動靜,又去打探了一回,這才抱著戲謔的態度與秦放鶴分享。

牛士才便嘆氣,既微妙地覺得是自己頂了他們的位置,才至如此境地,又有些同情徐興祖和郭騰的遭遇。

“那不然你去同他們換?”齊振業冷不丁丟過來一句。

“啊?”牛士才楞了下才聽明白他說的什麽,本能搖頭。

搖完頭,又隱約覺得不妥,臉色頓時尷尬起來。

他人處境不佳,又與自己有瓜葛,不主動提也就罷了,提了之後卻又……

齊振業嗤笑一聲,不再說話。

木已成舟,天天在這兒說什麽廢話呢?落到外人眼中,並不會覺得你寬和仁慈,反而更像勝利者的炫耀和高高在上的憐憫。

齊振業掏掏耳朵,覺得有些晦氣。

都分班了,那兩個名字還嘰嘰呱呱縈繞耳邊,煩不煩吶!

可千萬別攪和得中秋都過不好!

嘖!

最近秦放鶴腦力體力雙消耗,就有點饞,饞得晚上做夢都在吃席。

但縣學食堂的夥食……不提也罷,於是次日一早便讓秦山去買了好大一塊五花肉來,又向食堂借了各色配料。

他先細心除去表皮豬毛,又往鍋底幹燙過,刷幹凈後再挨個切成一寸見方的大肉塊,再以麥桿細細地打四方結紮起來。

鍋內炒過糖色,加入配料之後水沒過,肉塊放到爐子上,小火慢燉。

做完這一切之後,秦放鶴叉著腰,長長吐了口氣,滿臉鄭重地拍了拍秦山的肩膀,仿佛在傳承什麽神聖的使命一般。

“今天上午你什麽也不用做,什麽也不要做,就在這兒守著。誰來了也不許他開,中間

不要停火,火不要太旺,也不要太小,等到中午我來。”

太餓了,腦子和身體雙重饑餓,他現在就想大口大口吃肉。

這種情況下當然是油嫩軟爛,肥而不膩,鹹甜適口的紅燒肉最佳!

難得見秦放鶴如此鄭重其事,秦山油然生出一種使命感,當即拍著胸脯滿口應下,“你只管去,我就在這守著,人在鍋在!”

因有紅燒肉在前面吊著,一整個上午,秦放鶴都幹勁滿滿。

同學們不覺十分驚恐,恍惚間也被這氣氛感染,跟著卷起來。

連素來不茍言笑的朱先生見了都頻頻點頭,欣慰異常。

果然,這班裏還得有個積極的帶頭羊啊。

甚好,甚好!

肖清芳見縫插針,借機向朱先生發起邀請,希望他也參與寫選本的事,毫不意外被拒絕了。

然那肖清芳也是個犟種,越不讓幹的事兒越要幹,下了課就偷偷跑去找李先生,想委他做個說客。

李先生就笑著擺手,“不中用,敬之最不愛摻和這個,我去說也沒用。”

也不知肖清芳怎麽磨的,回來的時候就也有些興沖沖,眾人問他時,他卻一味賣關子,只叫眾人等著看好戲。

中午放課的鐘聲一響,秦放鶴便如脫韁野馬,連孔姿清都顧不上等,甩開腿子撒歡兒似的沖到食堂。

秦山老遠就在探頭探腦等著了,見他過來,忙不疊邀功,“鶴哥兒,我一上午都在這等著,守得死死的,沒人過來!”

秦方鶴才要誇獎,卻見秦山捂著下面原地蹦了幾下,面容扭曲,狗攆似的扭頭就跑,“你來了就好,我我先去上個茅房!”

老半天沒敢挪地方,可憋死他了。

秦放鶴撫掌大笑。

早有食堂的大小師傅聞見香味,只是不好意思打開看,如今見正主已到,便都湊過來瞧熱鬧。

火候剛剛好,秦放鶴拿了兩塊幹凈抹布墊著,將砂鍋端下來,稍微放了會兒,再深吸一口氣,緩緩掀開蓋子,一股極為濃郁霸道的香氣轟然炸開!

“嘶!”湊近了看熱鬧的師傅們頓時被香得翻了一個跟頭,不自覺深呼吸後仰。

天爺,這是什麽味兒,香煞人了!

早起離開時的大半鍋水早被收幹,只剩下粘稠的絳紅色的濃汁正在鍋底邊緣咕嘟咕嘟冒泡,炸開時藕斷絲連。

那一塊塊紅白相間的豬肉已然裹滿醬色,油汪汪亮閃閃,用筷子尖兒輕輕一碰,便顫巍巍抖動起來,愛煞個人。

這會兒也陸續有人到了食堂,聞見香味便都非常統一地往這邊摸過來,邊走邊難掩興奮地熱烈討論:

“俺滴個娘啊,這麽些年了,食堂的大師傅們可算開竅了,這是做的什麽好吃的?”

“肉吧,聞著老香了,我要吃兩碗!”

然而下一刻,就有食堂的小夥計過來解釋說是學生自己開的小竈,他們沒份兒,頓時一片哀鴻遍野。

又有人不死心,踮著腳尖拼命往前探頭,試圖看清時哪個混賬王八,竟然光天化日下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……若是自己認識就好了,倒可以厚著臉皮蹭幾口。

秦放鶴已然全心投入到了紅燒肉之中,全然不理會後方騷動。

這會兒秦山也回來了,秦放鶴叫他拿出蓋碗,先單獨盛出幾份來,分別給孔姿清、齊振業,還有他自己和秦山。

他一口氣做了好幾斤呢,光他們四個肯定吃不完。

當然,也不排除能吃完吧,但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要分享,不然人家視死如歸喝刷鍋水,你們紮堆兒吃紅燒肉……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麽?

耽誤了這麽會兒功夫,學生們已經陸續來到食堂,幾乎每個進來的人都要問一嘴今天做了什麽,為什麽這麽香,他們能不能多要幾碗?

齊振業熟門熟路擠到秦放鶴身邊,一看那肉,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。

“乖乖,餓弟手藝這般好!”

旁邊有些人知道自己吃不到,難免酸溜溜的,在那裏嘟囔些什麽君子遠庖廚之類的話。

秦放鶴壓根兒也不理他。

還什麽遠庖廚,扯你娘的蛋,我家裏就我一個人,我自己不下廚,等著餓死嗎?

相較之下,齊振業的回應顯得更加簡短有力,“滾蛋!”

對方:“……”

簡直,簡直粗鄙!

除去秦放鶴給自己人留的,剩下的還有幾十塊,甲班那二十來個人,怎麽一人也能分得兩塊左右,打牙祭倒也夠了。

沒見鍋底還有那麽多香湯濃汁嗎?正好拌飯吃,簡直能美慘了。

這十天下來,甲班眾人已經與秦放鶴陸續打成一片,此時見他親自下廚,又如此大方,難得的是燉肉色香味俱佳,先不要錢似的瘋狂輸出一波奉承話,然後紛紛如餓死鬼投胎般撲上來,爭著搶著去夾那肉。

卻不想那肉燉得十分軟爛,若非麥桿捆著早散了,眾人見狀,只得又去取調羹。

有後門可走的孔少爺不急不躁,先用筷子將那肉方一分為二,內側也蘸取湯汁後,方才送入口中。

鹹甜適口,肥而不膩,瘦而不柴,妙極。

“比那日更好。”他向秦放鶴真誠誇讚。

齊振業刷一下把臉從碗裏擡起來,驚訝且嫉妒,“啥?”

這小子不是頭一回吃?!

有人要了炊餅,有人要了面湯,拿炊餅的便無師自通,從中間掰開,夾著大塊紅燒肉先用力往湯底一蘸,待四面裹滿湯汁,然後連湯帶肉放在中間用力一捏,大口吃下十分滿足。

正吃得舔嘴抹舌,忽聽得食堂外有奔跑之聲,竟是李先生舉著幾張紙沖進來,罕見地帶了些與年齡不符的活潑。

他朝甲班學生喊道:“文章來了!”

眾人兀自滿頭霧水之時,肖清芳卻已得了信號沖上去。

然而他尚未至,後方已殺出一個跑得臉紅脖子粗的朱先生,二話不說撲到李先生身上,漲紅著一張幹巴的老臉與他爭搶起來。

李先生哈哈大笑,竟將那文章抽空折了幾下,用力拋出。

肖清芳嘴裏還嚼著紅燒肉,腮幫子鼓鼓囊囊,腳下卻已奮力一蹬,如蹴鞠撲球般魚躍而出,一把將那幾頁紙抓在懷中。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這特麽什麽情況?!

肖清芳那廝之前說的驚喜,就是這個?!

食堂中其他人早已看傻了,這是鬧的哪一出?

肖清芳接了文章,興奮難當,當即使了一招懶驢打滾從地上爬起來,發髻也開了,褲腿也散了,皆顧不上,只一邊揮舞著文章一邊朝秦放鶴這邊跑過來,神色癲狂,口中含糊不清道:“來了,來了,朱先生的文章來了!”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大可不必!

眾人先是一楞,繼而恍然大悟,迸發出猛烈的歡呼。

好家夥,真是好家夥,合著朱先生不願意,你慫恿李先生去偷哇!

意識到這一點的秦放鶴再看肖清芳時,眼神就有點不對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氣,扭頭問旁邊一臉見怪不怪的孔姿清,“這廝一直這樣?”

有前科吧?!

孔姿清:“……”

少爺看上去似乎並不願意承認,然鐵證如山,也只好頗為郁悶地嗯了聲。

那邊朱先生一看文章已然傳遞出去,也知無力回天,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腳,用力朝李先生指了指一扭身,拂袖而去。

李先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,站在原地拍掌大笑,十分得意。

眾人:“……”

他娘的你們甲班的人從上到下簡直都有毛病!

因肖清芳慫恿盜竊,不對,是搜羅文章有功,眾人心服口服,一致同意將最後兩勺紅燒肉的濃湯和肉渣的分配權交於他。

肖清芳不負眾望,一股腦全分配給了自己。

甲班眾人大怒,一呼百應,群起而攻之。

齊振業早就抱著大碗挪到一邊,蹲在地上邊吃邊看,最後咧著嘴沖秦放鶴和孔姿清直樂呵,“你們甲班的人怪有意思的咧!”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孔姿清:“……”

不不不,不都是這樣的!

下午馬術課的時候,就有人陸續打聽到甲班早起大笑、中午搶紙的緣由。

“說是那位小秦案首找了人刻選本,甲班眾人都有份哩!”

“嘖嘖,真是好命……”

“瞧這話說的,誰叫你不是案首?你若是,你也去!”

那幾人說著,便都低低地笑起來,笑聲中滿是羨慕和酸澀。

誰不想刻本子呢?又能揚名又掙錢。

雖說都是秀才,可甲班和其他幾個班的人之間,卻像隔著一條鴻溝。

也不知誰嘆了口氣,既像說給同伴,又像自言自語,“那些人早晚都會中舉,至於咱們麽,嘖嘖……天分。”

“秦放鶴”

“案首”

“甲班”

“天分”

這幾個字眼猶如噩夢,自縣試之日起便在郭騰周身縈繞不去,每當周圍的人提一次,他心中的怨怒便盛一分。

又是他!

怎麽又是他!

他就不能消停些嗎?

斜對面的秦放鶴正在接受誇獎。

托日以繼夜,幾乎犧牲掉睡眠的福,秦放鶴所有課程全都進步神速,雖然才正式上了四節騎術課,但現在已經可以騎著小馬駒快步溜達了,發出的指令,座駕也能很好地接收。

不敢不抓緊,聽說天涼之後還會加入蹴鞠課……

“你學得很快,”騎術師傅讚道,“下節課可以試試小跑,掌握了訣竅便不覺得難了。”

秦放鶴也覺得挺美。

照這個速度下去,或許年底自己就能晉升快班呢!

嘻嘻!

時候不早,也該下課了,騎術師傅便打了個手勢,示意慢班的學生找地方下馬。

中間人多,秦放鶴便驅動小馬往旁邊走去。

結果剛走出去幾步,他突然就註意到馬兒背部肌肉緊繃,雙耳也嗖地轉向後方。

有情況!

秦放鶴才要回神查看,就聽得後方一陣馬蹄聲飛速逼近,中間還夾雜著不知誰焦急的大喊:“郭兄!”

郭兄?!

慢班中僅有一人姓郭!

狂奔中的馬匹速度驚人,正努力控韁的秦放鶴腦海中剛劃過這個念頭,胯下馬匹便已受驚,猛地向一旁蹦了起來!

秦放鶴瞬間失去平衡,天旋地轉之際,只來得及遵循本能身體蜷縮,雙手抱頭,然後重重跌了下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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